《易经系传别讲》下传之 第一章 八卦成列(四)
银河系里的妙音
爻也者,效此者也;象也者,像此者也;爻象动乎内,吉凶见乎外,功业见乎变,圣人之情见乎辞。
“爻也者,效此者也。”每一卦有六爻,每一个爻的动,都是效法天地的动。还记得一九四九年刚来台湾,我当时在基隆,过去那位胡适之先生写了文章,说中国文化是静态的文化。很多老先生跑来找我,说你不能不说话。那些老先生几乎要气疯啦,说胡适之胡说。他们带了很多资料给我看,我看真是胡扯,又考据虚云老和尚什么的事搞这一套。胡适之一生专门做些小气的事。我说跟一个和尚有什么过不去的?一个大学问家,应该做的学问多的是,偏偏要研究一个和尚。中国的哲学家就是搞这种事情吗?因此我写了一部书《禅海蠡测》。当然我一句骂的话也没有,就是要纠正那些错误的观念。
中国文化讲宇宙是个动态,整个的生命都是动态。你说那我打坐修道不是静吗?那是大动,不是静。静是人为的,把大动当成了静是不正确的,因为动得太大了,你反而觉得它是不动。等于老子说“大音稀声”,最大的声音,我们听不到。有些微声会使音乐发生干扰,但我们的感官听不到,可是很多生物听得到,科学仪器听得到。银河系里有些声音很美妙,也很怪异。以前我在峨嵋山闭关的时候,在雪山顶上,一年总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下雪的,半夜起来打坐,不要说人的声音听不到,鸟的声音也没有,连鬼的声音也听不到。人到了空谷之中,一点声音都没有,住久了连你自己走路的脚声都听得很清楚,所以庄子说“空谷足音,跫然而喜”。在那万籁俱寂、绝对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境界里,你会害怕的。绝对没有声音,那真会吓死的。因为真正没有声音,那是实在的,那是另外一个味道。
人在孤零零的山顶上住久了,你听到了一个人走路,跫然那个脚蹬一下,啊哟!那真高兴得不得了。庄子把这种情形形容到了极点,真是那个样子。那个时候半夜你静坐下来,会听到虚空中很美妙的声,奇怪得很,那种声音美得不得了,听了连打坐都不想坐了,很想随它动起来。那可不是现在舞台上那种狗呀猫呀的唱法,不是现在的音乐,那真是好极了,就是庄子说的“天籁之音”,也不是神秘性的,我现在回想,那种声音是银河系里反射过来的声音。一个人不一定在山顶,当你打坐静到极点的时候,就可以听到,即使在都市中也会听到。
上帝的话没有错
为什么会讲到这里?这就是交的道理,“爻”就是交。乾坤一动就交,这个里头音声相交、光明相交、视感相交。所以爻、卦是个整体的。譬如我们人体这个卦,身体内部的组织,神经、头颅、五脏六腑、心肝脾肺肾就是爻,爻动就是一个投影。这样一来使我们了解,有些传教士的解释是有问题的。他们说“上帝照他的形象创造了万物”,这句话并没有错。但是我们先要弄清楚所谓上帝是什么?如果说上帝就是乾卦、是个代号,那就对了。那他可以叫上帝,也可以叫其他,那没有什么关系,因为那只是个代号。
中国文化不用神,而用乾,它代表了上帝,举凡这个宇宙的生物、万有,都是它本体的投影。我们的生命是三重的、四重的投影,所以它与本体是合一的。
提到中国文化,司马迁讲学问之道,他把学问的价值提得很高,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,就是司马迁历史哲学的观点。中国历史已经变成宗教了,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,就是宗教的道理。这是第三重,“效此者也”。
“象”,一个卦就是象,“象也者,像此者也”。大家要注意啊!孔子研究的心得报告,卦也不一定用这个画法,你可以用别的符号来画。把卦画成这个样子,是“像此者也”,是差不多像那个样子。等于我们到照像馆里照的像,那个是我吗?不是我,“像此者也”,像我而已。毕竟它不是我,它只是我的投影而已。
人生成败关键
“爻象动乎内,吉凶见乎外,功业见乎变,圣人之情见乎辞。”这就是人生的境界,也是《易经》的帝王学、领导学。大家要知道,《易经》呀、老庄呀,都是我国帝王领导学中最高的哲学。天下人事宇宙万有,皆见于爻象的动,我们思想一动,就是爻象动;一个念头,就是一个动爻;你思想动了一下,就是爻动了,爻动了就会交、会变。孔子在《礼记•经解篇》中介绍中国文化,说“洁静精微,易之教也”。《易经》的学问是宗教的、哲学的。懂了这个学问的人,自己要修养到圣洁——圣人最高境界,便要清心寡欲、静到极点才可。洁静是宗教性的,哲学性的,精微是科学性的,那比电脑还要精密。如果头脑比电脑还要精密,就可以研究《易经》的卦象了。不但要精密,还要通这个“微妙”,所以洁静精微,易之教也。
现在讲到人事。人的意念一动,爻象才动,爻象在内一变,吉凶从外表就看出来了。所以一个人坐在那里,情绪一动,气色就不同了,内在的情绪一动,外面的象就表现出来了。一个团体、一个社会、一个国家,要问它的前途如何,吉凶如何,你只看它内部一动,高明的人已经看清楚了结果。这就是“爻象动乎内,吉凶见乎外”。
注意啊!“功业见乎变”,建功立业,就在你一念之间的变通。一念之间有如此重要,也许是大成功,也许是大失败,没有中庸路线。所以第一等人懂了《易经》,可以领导变;第二等人呢?是适应这个变;末等人则是变过以后,坐在那里骂变。我常常用这个比方看搭公共汽车的人,第一等人把时间看好了,第一个上车,坐在那里睡觉到终站。第二等人车子来了,排队在中间还可以弄个位置坐坐。第三等人公共汽车快要开了,他才挟个皮包在后面追,眼看着汽车放黑烟,嘟的一声开走了,他还在后面骂,为什么不等他!这种人太多了,他就不知道如何适应这个“变”。
“功业见乎变”,这就是大权变之道,佛学也叫权变。权,就是要知道方法来应变;佛学还有个名称叫“权巧”,要懂得巧妙,这就是领导学的四大原则。“爻象动乎内”,由此你也可以了解,为什么我们过去的读书人喜欢讲四书,四书是从宋朝才开始的,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原来是《礼记》的两篇,宋朝以后才把它变成经典。但是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所讲的,就是领导学的内养之学,所以“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”,就是要注意到自己的念动,使自己的爻象、内爻的动,在“贞夫一”的情形下进行。
领导学的奥秘
所谓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,就是外用之学,亦即所谓的“功业之变”,这也可以说是告诉我们什么叫领导学。领导学就是做人的道理。假使你把根本做人的道理把握住了,就把握住领导的道理了。什么是领导?人都做不好,还能谈什么领导?像赶公共汽车,跟在汽车后边黑烟里骂的人一样,那有什么用呀!
所以说“圣人之情见乎辞”。上古中国文化中的有道之士,他告诉我们后代的人,这些情意在哪里可以见到?“见乎辞”。你多读《易经》的《系辞》,文王、周公、孔子的《系辞》,你就可以了解了。文王、周公,孔子的情意是中国文化的一环,老子、庄子的文辞又是一环,大家要弄清楚。《易经》的文化非常简单,就在一言之中,一爻之中,这就是“隤然示人简矣”。
我们为什么要讲中华文化呢?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是站在宇宙的悲观面,中华文化不同,它认为宇宙充沛极了。这跟佛教《华严经》看世界是一样的。华严境界看世界是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”,充满了美丽幸福,这个世界是真善美的。即使是死亡,也是一样的可爱,也很美啊!死亡不是不美啊!因为它是另一个面,生是阳的面,死是阴的面,死亡并不是完了、没有了,它还是有。所以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。一个太极里头又有阴阳,一个阴阳里头又有太极,所以佛教中华严的境界同《易经》是一个境界。古人懂佛学的,必定懂《易经》,懂《易经》的人,必定懂得华严境界。
大君的统治学
天地之大德曰生,圣人之大宝曰位;何以守位曰仁,何以聚人曰财,理财正辞、禁民为非曰义。
“天地之大德曰生,圣人之大宝曰位。”这个位很难说,位并不是说一定要当皇帝啊!当然拿大事来讲,位就是权位,如果把《易经》讲成大君统治学,这一切就是大君统治的原理了。如果拿大君统治的观点来讲,这个“大宝曰位”的位置是很难得的。孔子的一生中,半辈子都是找这个东西,不当其位,没得用。所以《易经》卜卦的原理,就是两个东西,一个是“爻”,一个是“辞”。“位”是什么呢?就是爻变那个机会,也就是现在人讲的机会。“辞”是什么呢?“辞”就是说明,《易经》只讲了两个东西,一个是时间问题,一个是空间问题。作用呢?在易的名称就是时位问题。当时间不属于你、运气也不属于你时,没有用。“位”这个空间不属于你时,也没有用,所以说“圣人之大宝曰位”。
“何以守位曰仁”,仁,就是仁义、仁慈、爱人,就是佛家的慈悲,基督教的博爱,墨子的爱人。“守位”,如何守位?拿近几十年的青年人来说,玩聪明、耍手段,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博士学位,都是一流的。但是玩玩可以,真要说成就,那一点用都没有!最后成功的人,只有一个具有最高手段的人,那就是诚恳爱人的人,也可以说仁爱、诚恳是成功的最高手段,但要能真做到才可以。
“何以聚人曰财”,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,人是钱做出来的,没有钱不好做人。“何以聚人曰财”?我们中国的古训是“财聚则人散”,这个人发了财就没有朋友啦。要人聚便要财散,这要看你走哪个路子了。
“理财正辞、禁民非曰义。”这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——经济政治非常重要。
孔子说“理财正辞”,经济的问题固然重要,精神文明的文化更重要。所以中国《易经》的政治哲学,第一是理财,使有繁荣的经济基础;第二点要有最高的精神文明;第三点人民还要守法。所以说“禁民为非曰义”,这样才能建立一个幸福的社会,理想的国家。各位学政治学的,不妨在这方面多加研究。
——恭录自南怀瑾先生的《易经系传别讲》
校对 │ 朴杨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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